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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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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忘了呵?”小五說。

“忘了什麽?”

“這根簪子。那年你送給我的。”小五咬住簪子,重新盤梳起一頭烏亮烏亮的頭發。

近乎是一種本能的,我立刻把那年植物園裏發生的情景想了一回,又匆匆抹去,岔開話題,道:“你弟也真是,怎麽又不見了。還真準得很,五年犯一次不是?”

小五籲了口長氣,把頭發攏齊了、簪上,道:“這一回,他也別想再回來了。我爸把裏裏外外的門鎖都換了——你知道麽?其實有時候我也會羨慕我弟,就那樣一走了之了。原先我們還會傷心、會擔心。到這一次上,連我媽媽都說他是野鬼投胎,托生到我們家來磨人的。”

“《聊齋》上是有很多這樣的故事。有一個說一老頭兒,年紀很大了還沒兒子,便去請教一個高僧,高僧說:‘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怎麽會有兒子?’”我揀好了一袋子書,拎一拎,嫌不夠重,又回頭往架上抓了幾本,道:“這樣說起來,小六上輩子還是你們家債主呢。”

“書上怎麽這麽教人呢?總不能為了怕欠債就不成家,不養兒育女了對不對?”小五站起來,帶些挑釁意味地瞅著我。

我知道,她這是個陷阱。我只消再回一句,她就又會祭起村子裏姑姨婆媽的那一大套,數落我——而且是聽起來十分之客觀公正、不帶一點私人情感地數落我——是張家的孤丁單傳,怎麽可以抱獨身主義?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之類……話題繞來繞去,就會甜甜地笑著繞到我在學校裏有沒有交女朋友這種雞巴事上去。我不上她的當,一沈肩扛起那盛書的袋子,道:“走了。回學校去了。”

“好像我是主人了似的。”她低著頭,一說話身上就散發出那圍巾上的氣味。我沒再說什麽,搶步朝屋門跨,只聽見身後的小五忽然又說了兩句:“‘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世上真有這麽痛快的事麽?”

我停下腳步,腦子裏猛一下轉出來千言萬語——我很可以馬上扭回頭告訴她:是的。沒錯。當年我還不過是一只小公雞的時候很想上你一下。是的。沒錯。我們一起逛過幾回植物園,就跟一對小情侶差不多。是的。沒錯。我們還真稱得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你要說他媽郎才女貌我也不反對。是的是的!我到現在都還忍不住要把手伸進你裙子裏去。可是又怎麽樣呢?我們去公證結婚嗎?去擺桌請酒、大宴賓客嗎?去陪著笑臉聽劉伯伯郭媽媽祝福我們早生貴子然後繼續待在這個村子裏生養一堆野鬼投胎的小孩看著他們長大成人逛植物園以為自己談了戀愛嗎?可是又怎麽樣呢?我為什麽要因為你長得美就愛上你呢?我為什麽要因為你手藝巧就愛上你呢?我為什麽要因為你愛上我就愛上你呢?我為什麽要因為你爸認為我卵蛋裏埋伏著讀書人的種就愛上你呢?

是的,不錯。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可我知道,只消我一回頭,這些話就連個屁也不如地放不出來了。偏偏就在此刻——感謝家母的德政——電話鈴響了。小五就近也自然得像個女主人那樣抓起話筒“餵”了過去,接著仍然像個女主人那樣“請問您是哪位”了一下。然後,她皺起眉頭,極其不敢置信地把話筒朝我一遞:“怎麽是找你的?說他是什麽‘老大哥’。”

張翰卿。我老大哥。人在榮民總醫院,入院的原因——該怎麽說?醫院的說法是“後腦蛛網膜破裂大量出血”。電影公司道具組助理的說法是“給片場的燈砸的”。老大哥自己的說法是“他們到底是來了”。

我背著不只十公斤重的一個大書袋,轉了三趟車,又在七彎八拐的醫院通道裏轉了半個多鐘頭,直想著:別等我一到,老大哥已經死了,那可不值。好在老大哥非但沒死,精神還暢旺得很,一見我的面,像背脊底下松了根彈簧,登時板著腰,直挺挺地坐起來。

“你沒告訴叔叔、嬸嬸罷?”老大哥順手摸了摸包在頭頂上的一張好似漁網般的罩巾。

我搖搖頭,放下書袋,道:“他們正好都不在,我媽洗頭去了,我爸大概又是去看曬圖,沒別人知道。”

“那好。”老大哥伸手示意我把分隔病床的簾子拉上,掀開薄被單,將醫院給換上的那條長褲褪下一半,露出裏面一條滿漬著汗斑汙垢的棉布內褲。眼見他又要脫掉內褲的模樣,我趕忙擺手制止:“你要上廁所我扶你去,幹嗎的這是?”

老大哥理也不理,十指撥翻撥翻,從內褲裏側掏出一截布卷子來,猛地一抖。我趕緊閉住氣息,已經來不及了——兜頭撲臉拂過來一陣熏鼻的酸臭味兒。老大哥居然還把那有如半條手帕的布卷子特意往我面前一遞,低聲道:“你是博士了,一定解得了這個。你給老大哥說說,這上頭寫的是個什麽意思?”

“我連碩士還沒拿到呢,什麽博士!”我退開一步,見那布卷子一旦展開,上頭果然密密匝匝用毛筆寫滿了一堆字。

老大哥許是看出我嫌厭那布條骯臟的表情,於是生起氣來:“嫌什麽?弟弟!孬好香臭咱都是一個家門兒裏出來的——你爺爺也是我爺爺,我老子還是你大爺;你嫌我臟,我還嫌你凈呢!這布條子可是事關重大。老大哥已經走投無路,找不著托付的人了。弟弟你再不幫忙,就是成心要老大哥的命啦!”說著,右手忽地一運勁,往天靈蓋輕輕按了兩按,隨即拉開一尺,繼續說道:“我這一掌拍下去,天靈蓋就碎了。弟弟你看著辦罷!”

我當然不能看他玩兒這個,當下從他左掌之中扯過布條,細細讀了兩遍。越讀我越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氣,連忙把布條扔還了他,道:“這一定不是你寫的。”

“當然不是我寫的,我寫得出來就去當博士了。”老大哥小心翼翼將布條再攤攤平,鋪在他大腿上,道,“你給說說,這是個什麽意思?”

我正待說,簾子給掀開了,一個膚色黝黑、發色焦黃、瘦骨嶙峋的年輕小夥子探進個腦袋來,道:“師父!您有個朋友來——”

“叫他外頭等著。”老大哥吼了聲,年輕人立刻閃身出去,老大哥有些不耐煩地朝那晃動不已的簾子擺了擺手,道,“我道具組的助理,沒禮貌——現在的年輕人都沒禮貌。”

我可顧不得什麽禮貌不禮貌的,扭頭掀簾子朝外奔,搶到病房門口攔住那助理,問道:“老大哥這腦袋是怎麽回事?”

“給片場的燈砸的。”助理低頭囁聲答道,“也不是我們的錯啊!燈明明鎖好的啊,它就是掉下來了啊!”

“醫生怎麽說?”我追問了一句。

“說什麽豬頭皮破裂,大量出血啊。”

就在我把“豬頭皮”翻譯成“後腦蛛網膜”的那一瞬間,兩條人影從那助理的身後一掠而逝——那種快法難以形容,只能如此描述:當你發覺有兩條人影倏忽不見了,才想起先前的確有那麽兩條人影出現過。那助理也在此際東張西望了老半天,自己跟自己聳聳肩、撇撇嘴,露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年輕人應有的表情。這表情的第一要義是:又不是我的錯。我得在這裏補充幾句:這表情的確沒什麽錯——當時是一九八二年,人人臉上掛著這表情。又不是我的錯。我不鳥你、我不理你、我不在乎你。又不是我的錯。只不過在我老大哥或家父家母那年紀的人看來,通稱這表情叫“年輕人都沒禮貌”。

在接下來的十分鐘裏,老大哥盯著我數落了他手底下五六個沒禮貌的年輕人,還不時地感慨:年頭兒變了,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沒規矩了。我怎麽聽怎麽覺得他是指著和尚罵賊禿——其實是在修理我。不得而已,我只好岔開話,問道:“你怎麽叫燈給砸了呢?”

“燈吊在頂上,腦袋長在我脖子上,人家不要砸你,怎麽砸得著呢?——”老大哥道,“人家待要砸你,你能躲得掉麽?唉!不是我說,自凡找上了門,我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就是這麽回事。他們——到底是來了。”

“誰來了?”我給老大哥這麽雲山霧沼地說暈了頭,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老大哥皺起了一張抹布臉,將眼梢、鼻翅和嘴角的數百條紋路齊聚一堂,露出一個只有老混蛋們才肯示人的頑皮的表情:“你告訴我,我就告訴你。”然後,他指了指攤在大腿上的那張破布。

“那不過是一闋《菩薩蠻》罷了。”我說。

“你說一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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